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大地,头顶是如倒悬深渊的黑色天空,两者分割出无限延展的地平线,直至视野的尽头。

犹如幼童对世界最朴素的认知后完成的涂鸦,又好像坏掉的老旧显示器所呈现出的风景。

摇篮曲般的海浪声渐渐褪去,好友聒噪的通讯,窗外秋风纷扬的落叶,贝尔纳堡金光荡漾的海面与巡游号震撼视网膜的绚烂光带如星点渐渐消散,最终残留在视野中的只余黑白两色。

白色田野与黑色天空之外的东西……只有一枚纯白圆盘垂在半空——模拟着本该存在于此的天体。

而尘界流传的童话故事中,妖精们(月之民)则会摇曳在上浮的梦境泡沫边缘,像是候鸟般飘然而去。

红发青年仰头凝视着幕布般的夜空和用以代替紫色月亮的圆盘,过了许久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万幸……」

没看到信使小姐……或者其他月之民的身影。

尽管洛利安对幅图景早就熟悉到麻木,但这是他难得觉得这毫无风景可言的梦境保持不变是件好事……无论月之民还是信使,迷路至此的话会觉得困扰吧。

自己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踏上贝尔纳堡就能让一成不变的梦境有所动摇,或是迎来月之民的造访……哪怕是自梦境边缘的远远一瞥,那他也不用千里迢迢来到「万物的摇篮」了。

收拾好心情,他拉紧手套推了推镜框,抬头望向模仿天体运行轨迹的圆盘,简略判断方向后开始在白色的原野上前行。

每次陷入梦境都像是在徒劳地反复翻动着空白的笔记本,到底哪一页是起始,又要翻找多久才能找到痕迹?

恢复意识之前的经历一片空洞,洛利安偶尔会突发奇想的认为自己说不定是从某个培养皿里爬出来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过去」。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场诡异又持续下去永无尽头的噩梦。

这里真的是梦吗,说到底……所谓「梦境」到底是什么?

夏缪小姐……月之民们会做梦么?

除去身上衣物摩擦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呼吸声,没有任何事物,这片无垠的天地只有自己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自我感知似乎会变得模糊,红发青年目空一切在白纸般的大地上埋头前进,习惯性地以行动和思考对抗这种空洞。

余光能够瞥见红色的发尾,正因为仍能分辨贴身衣物的颜色与自己那显眼的红发,洛利安才藉此判断眼前的风景拥有真正的颜色,而不是亮度与色度构成的影像……或是视网膜突发故障。

但「颜色」是视锥细胞出传递给大脑的讯号,明明天空有着模拟的天体,原野上却没有影子,在这其中可以确定的是,梦境中身体机能并不会遵循自然规律进行能量消耗。

年幼的时候,洛利安曾整晚奔驰在梦中试图接近遥远的地平线,抵达梦境疆域的边际,然而无论怎么奔跑,周遭景致依旧纹丝未变,这令他无从判定自己究竟是在旷野中真实跋涉,还是困于跑轮中循环往复的仓鼠。

倘若「梦境」当真是愿望的具象化、欲望的实体映射、意识活动的心理投射,洛利安不得不困惑——究竟何等虚无的精神状态,才会清醒地徘徊于这片纯粹色调的荒芜原野。

他突然停下脚步。

(嗯……今天的精神有点亢奋过头了。)

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几次后,他抬头确认头顶圆盘的位置,确认自己的方位。

接着继续前行。

幸运的是,「移动」本身在此处还是有意义的。

当洛利安再度抬头根据模拟天体的方位调整自己的方向时,某些东西便突兀地呈现在视野中。

慢慢停下脚步调整呼吸,洛利安同时环顾着周围的景色。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由白色几何立体模块拼接而成的圆桌,台面下是数个正方体黏结组成的支撑。

洛利安走上前用力压了压台面,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立住的台面纹丝不动。

上面放置着一只纯白的瓷杯,里面空空如也。

(既然是我的梦境,至少要准备杯咖啡吧……)洛利安轻叹着拿起瓷杯摩挲一番将其放回原位。

除却白色圆桌,旁边还有棵由点和线绘制而成「树」的意象,既看不出品种也无法通过它判断季节。

这两者组合成一张简易的抽象风景画。

视线的另一旁是与其对称般伫立的斜顶房屋。

被叫做房屋实在是过于美化的说辞——仿佛幼儿的涂鸦的拙劣画作,几根颤抖的直线勾勒出墙壁,三角形的尖顶,方格十字图案的窗框,像是由木棍和纸片搭建组成最容易被世人认作为「房屋」的简笔画。

对于这片无垠的平原来说,这里就像是解谜游戏中的「安全屋」,而这些事物到底何时出现在这里,梦境的主人也不曾知晓。

洛利安顺势推开房门,狭小的房间一览无余。左侧窗边摆了张光秃秃的书桌,桌上放置着一个打开的白色纸箱,里面整齐地堆着一些东西,右侧则是张符合人类刻板印象的床铺。

无论这间屋子本身,还是屋内的家具,与外面的圆桌如出一辙,同样由无法辨认的白色材质与几何线条构成,床铺上铺着「标准」的被褥。

洛利安拖着脚坐在床边,虽说很想再确认一下纸箱内是否有什么变化……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

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床单被褥的柔软质感,想到这里洛利安不禁有些哑然,现实中的自己正裹着睡袋睡在只有一张床垫的简陋硬床上,相比而言这里的睡眠环境算得上优越了。

这一刻——唯有在这间房间里「入睡」才是一天真正「结束」的时候。

不同于白色原野,房间内虽然仍旧由全部的白色构成,但因为彻底隔绝了室外的自然光(如果那真是自然光的话),在房间内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侧头望向窗外,黑白分明的世界仿佛曝光过度的照片一般刺痛着视线。

和昨天相比没有变化的明天,和今天没有不同的明天……那明天的事还是明天再考虑吧,至少那是新的一天。

藏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洛利安慢慢阖上眼睛,还没钻进被褥就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黑色帷幕之上,白色的圆盘如同钟表指针般精确地按照它所模拟的紫色天体的轨迹移动——直到沉入黑白分明的地平线。

自海岸线升起的白日让笼罩在街道间的梦幻泡影渐渐破碎、湮灭,混杂于其中的颜色还未褪去。比花园街地势更高的白色研学区如同沾满颜料调色盘。

这是城镇即将苏醒的征兆。

夏缪低头碰了碰房顶上陪伴她一晚的小小塔松,自屋顶缓缓飘落在撒上金色的庭院杂草之间。

吹了整完的海风让她的身体有些僵硬,她伸出双手迎着日出伸展着掌心接受朝阳的洗礼,接着将右手手指聚拢成圈靠近左眼,让目光穿过手指。

此时,贝尔纳堡就像是个五彩斑斓的彩带和碎屑缠绕在一起后沉积在从来没清理过导致过度旺盛和生态缸。

「什么东西……一坨海草……?」夏缪难得露出有些厌弃的表情,然后转身保持相同的姿势看向身后。

十年无人打理的木制檐廊弥漫着沉闷腐朽的气息,大海带来的潮湿气味与灰尘混杂其间在清晨的风中浮沉,而后渐渐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中。

夏缪沉思片刻,注意到视野中正有一扇边角有些朽烂的木门通往厨房的方向。

她走上前扭动门轴,夹杂着金属声地咔哒闷响,铜把手连着木屑掉落在地板上,厨房门吱呀着缓缓滑开。

厨房内传来咕嘟声,升腾的水蒸气也顺着门缝挤了出来。

其中逆光的身影镶嵌着金色的轮廓,让夏缪一时之间看不清楚。

「是……夏缪小姐?」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

红发的年轻人正站在灶前烧水,这番响动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怔,在看清少女的身影后洛利安清了清喉咙。

「夏缪小姐,早上好。」